达廖空道:“方先生,常言道得好: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更何况军国大事,不厌机诈。倘若方先生甘心就死,笑氏父子事后却不依先生之言而行,先生这……这不是死得轻于鸿毛了么?”
方堂明道:“笑老侠隐居数十年,侠踪少现人间。笑大侠却英名播于天下,一言九鼎,岂会反悔?笑大侠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,尚且敢甘冒万险,孤身而入二龙庄求医,怎能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诺言?在下筹算已久,这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。老朽风烛残年,以一命而换万世之基,这买卖如何不做?”他脸露微笑,凝视笑忘春,只盼他快些下手。
笑红尘道:“我儿,此人之意,倒似不假,你瞧如何?”
笑忘春道:“不行!”突然拍出一掌,击向木几,只听得劈拍一声响,木几碎成数块,匕首随而落地,凛然说道:“杀母大仇,岂可当作买卖交易?此仇能报便报,如不能报,则我父子毕命于此便了。这等肮脏之事,岂是我笑氏父子所屑为?”
方堂明仰天大笑,朗声说道:“我素闻笑忘春笑大侠才略盖世,识见非凡,殊不知今日一见,竟是个不明大义、徒逞意气的一勇之夫。嘿嘿!可笑啊可笑!”
笑忘春知他是以言语相激,冷冷的道:“笑忘春是英雄豪杰也罢,是凡夫俗子也罢,总不能中你圈套,成为你手中的杀人之刀。”
方堂明道: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你是乌环国大臣,却只记得父母私仇,不思尽忠报国,如何对得起乌环?”
笑忘春踏上一步,昂然说道:“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、唐乌两国相互仇杀的惨状?可曾见过汉人乌人,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的情景?唐乌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,倘若刀兵再起,乌环铁骑侵入唐朝,你可知将有多少汉人惨遭横死?多少乌人死于非命?”
他说到这里,想起当日阳平关外唐兵和乌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,越说越响,又道:“兵凶战危,世间岂有必胜之事?大唐兵多财足,只须有一二名将,率兵奋战,乌环、波斯联手,未必便能取胜。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,尸骨如山,却让你方氏来乘机兴复楚国。我对乌环尽忠报国,是在保土安民,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,因而杀人取地、建立功业。”
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:“善哉,善哉!笑居士宅心仁厚,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,当真是菩萨心肠。”
五人一听,都是吃了一惊,怎地窗外有人居然并不知觉?
而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,似乎在窗外已久。方青鸾喝道:“是谁?”不等对方答话,砰的一掌拍出,两扇长窗脱钮飞出,落到了阁下。
只见窗外走廊之上,一个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着一把扫帚,正在弓身扫地。这僧人年纪不小,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,行动迟缓,有气没力,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。方青鸾又问:“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?”
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,说道:“施主问我躲在这里……有……有多久了?”五人一起凝视着他,只见他眼光茫然,全无精神,但说话声音正便是适才称赞笑忘春的口音。
方青鸾道:“不错,我问你躲在这里,有多久了?”
那老僧屈指计算,过了好一会儿,摇了摇头,脸上现出歉然之色,道:“我……我记不清楚了,不知是四十二年,还是四十三年。这位笑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,我……我已来了十多年。后来……后来方老居士来了,前几年,那天竺僧波罗星也来盗经。唉,你来我去,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,也不知为了甚么。”
笑红尘大为惊讶,心想自己到少林寺来偷研武功,全寺僧人没一个知悉,这个老僧又怎会知道?多半他适才在寺外听了自己的言语,便在此胡说八道,说道:“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?”
那老僧道:“居士全副精神贯注在武学典籍之上,心无旁骛,自然瞧不见老僧。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,是一本《无相劫指谱》,唉!从那晚起,居士便入了魔道,可惜,可惜!”
笑红尘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,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经阁,找到一本《无相劫指谱》,知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,当时喜不自胜,此事除了自己之外,更无第二人知晓,难道这个老僧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?一时之间只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
老僧又道:“居士第二次来借阅的,是一本《般若掌法》。当时老僧暗暗叹息,知道居士由此入魔,愈陷愈深,心中不忍,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,放了一部《法华经》,一部《杂阿含经》,只盼居士能借了去,研读参悟。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学,于正宗佛法却置之不理,将这两部经书撇在一旁,找到一册《伏魔杖法》,却欢喜鼓舞而去。唉,沉迷苦海,不知何日方得回头?”
笑红尘听他随口道来,将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经阁中夤夜的作为说得丝毫不错,渐渐由惊而惧,由惧而怖,背上冷汗一阵阵冒将上来,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