舱室内有一人,装扮比外面那些赤脚水手齐整得多,踩着一双厚底毡靴来回踱步,眉头紧锁,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。荆风走进来,冷不防喊了一声“连叔”,这人吓了一跳,定了定神,才训斥道:“眼看就要开船了,你小子还知道回来!”
“我这不是去给你找牵星师了吗?”荆风笑笑,又回头向程若玄道:“这是火长,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船老大,整支船队都归他管,你以后听他吩咐就是了。”
“等等。”那姓连的火长又好气又好笑,训斥道:“我还没发话呢,你就自个儿做主了?如今牵星师是越来越难找了,可你也别随便抓个小丫头来蒙我。”
“小丫头怎么了?好歹人家敢上船。”荆风也不跟他客气,挖苦道,“连叔你船上原先养着的那个倒是真爷们儿,我不过随口提了两句,就给吓成那样,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。”
程若玄想起荆风先前所说,眉尖一挑,心说这职位原来真是他“谋”来的。
火长给这话气得胡子抖了两抖,终于妥协似的叹了口气,对程若玄道:“牵星板会用吗?”
程若玄知道牵星板,那是前夜间行船辨认方向必备的工具,天子下了禁令后就不见记录了,没想到今人行船还在使用。看来民间对于星象的态度,当真比朝堂之中要宽容一些。
按照史书上的记载,牵星板的用法相当简便,略懂些数术知识便能掌握。但她毕竟没有亲手用过,答话时不免迟疑。就听荆风在边上吹嘘道:“何止牵星板。大清早徐老四在码头上吹牛,说海里的鲛鱼成了精,跑到他梦里讲了风暴的事。你老人家手下那几个‘耳朵’最喜欢凑热闹,必定报上来了。喏,现在这个会看天象的鲛仙就站在你面前。”
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,程若玄想起裴家还在风口浪尖上,心说此番返回明州,航程上说不定要露出身份,大意不得,便不着痕迹地找补道:“谈不上懂得天象,不过是见得多了,也就总结得出。海上见惯了风浪的老水手不也是如此吗?”
火长将信将疑,打量她几眼,就道:“能辨气象,那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。不过我这里要牵星师,为的还是夜里帮忙判定方位。大白天的,也不好拿牵星板考你。这样吧,我问你,我们的船要往西南走,该看哪一颗星?”
程若玄心说火长既然敢问,或许也懂得一些。她略一思索,泰然道:“海上气象万千,自然是有哪一颗,便看哪一颗。”
火长又是惊异又是好笑,脱口便道:“这算什么?”他听荆风吹了那一通,原本还对程若玄有些希冀;现在听到这狷狂言论,又觉得面前这小丫头不过是来糊弄人罢了。
荆风闻言,也有些意外。他眼皮一抬,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程若玄,然后就将手一抄,摆明了准备看戏,完全没有帮腔的打算。
程若玄道:“火长莫急,没到夜里,我总不好空口与你解说。你这船上可有星图?我一一指给你看,你就知道我不是胡说八道。”
火长半信半疑,拿了一卷皮纸递给她。
程若玄展开一看,这皮纸破破烂烂,显然已有些年头了,星点散乱,油墨虚浮,幸好上面的字迹仍勉强可辨。她扫了一眼,见标注的星名与自己读过的并无不同,这才放下心来。她老早就把诸天星辰的位置记在心里了,特意要来星图,完全是为了确认此事。毕竟从书中看来的都是前朝记录,倘若与民间惯用的说法对不上号,解释起来可就麻烦了。
“以我们所在的位置,只需找见北落师门,测算位置便不成问题。倘若不巧给浮云遮去,那就回头去看北辰。”程若玄说着,手指一一往星图上点过去。她从前在闺阁里闲敲棋子也是这样的手势,优雅利落,没有半点迟疑纠结,“等到进入明江省海域,南方天清晰起来,就可以去看司布星,直指西南,方便得多。只是布司星不甚显眼,海上雾气一重,找它必定要费点工夫。遇上这种情况,倒不如看老人星来得方便……”
她说得兴起,微微俯身,一张破败星图映在她眼瞳里,竟好似真有点点星光跃动。
忽有一人问道:“倘若南边升起浓云,一路弥散向北,把你方才所说全都遮去,又当何如?”
“那也无妨。”程若玄不假思索道:“天上星辰众多,只要算得出轨迹,又何须拘泥于几颗亮星!譬如紫微右垣有一颗小星,位置极北,从明江省一带看去近乎贴地,却从未坠落,也可用来指向——”她手指已划到那颗小星所在,不承想这老旧的星图上却给印漏了。她留了个心眼,略过小星的名字“玄朔”不提,转而答道,“再说了,就算阴云漫天,也总有消散的时候。实在不得已……”
她话说到一半,已反应过来,滆乡方言与明江近似,拗涩处颇多,这人虽也有些口音,一句话却说得温和润泽,与荆风全然不同,更不像是来自年过不惑的火长之口。她一抬头,就见门口多了一个青衫人,这人长身玉立,目光悄无声息落在她身上,恍惚间染了她一身月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