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总算是——要到家了!”
将醒未醒之间,周小羽听得一个浑厚男中音自脑后幽幽传来。
近三个小时的脚力路程,不知他们替换了几轮。周小羽醒来时,掌辕的还是李伟功,这个一队之长,此时像是一个浑身散发蒸汽的火车头,起先是后推,现在改为前拉,弓腰马趴的身体前倾,显然是在爬坡,肉眼可见的白汽裹挟着高大的身躯,把笨重的架子车拉得孔武有力,车轮过处积雪被碾压的声响富有节律,悦耳依然。
周小羽睁眼,跃入双眼的却是微微起伏的被面,再往下探望,半颗脑袋顶着一头灰发,左摇右晃,浮浮沉沉,同样这颗脑袋也是水汽氤氲,情形好像开锅沸水中熬煮的猪头。
身材矮小的安必道,此刻撅着屁股死命地在车尾处推搡,积雪湿滑,捣地的鞋底板总是忙中添乱,时不时溜坡打滑,导致安必道一面下死力不敢有丝毫懈怠,一面还得提防脚底打滑,免得一不留神,使出去的力道很可能成为破坏身体平衡的罪魁祸首,让自己一个驴啃泥、面砸雪地,狼狈不堪。
天知道,已经筋疲力尽的安必道会不会在即将倒地的慌急之中,推车的双手瞬间成为倒行逆施的魔爪,因了身体惯性把车子扯拽倒退,与前面拉车的李伟功背道而驰。
若是那样——
安必道不敢想,别看李伟功平日里与人相处,见着年龄大辈份高的贤人一个,见着碎娃子嘎女子,慈眉善目可亲人一个,但凡遇事,简直就是天壤之别,冷厉风行,顷刻变天,眉眼之间暗藏蓄积的森严转瞬就是箭镞如雨,利刃飞刀,刷刷顷刻铺天盖地。
安必道领教过,所以不敢乱触逆鳞,惹火烧身。
客观了讲,这次三罗子之事,他就不占理。
虽然没有口咬耳、手指使三罗子,明言李队长家的烟囱又高又粗壮,家里人多,每日里生火做饭,他家烟囱排放冒出的烟雾也是粗壮有力,笔直冲天好一截,才随风打摆子,飞升得道就需要这样强劲有力的烟柱借以推进腾空。
但是,三罗子闻道必醉眼神往的痴傻样,是他培养的,三罗子每有悟道难解之疑,也是他解惑授业的。
安必道在学道一途上究竟几斤几两,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,可是好为人师的德性,总是在他也无法顺畅释疑解惑的关口蠢蠢作祟,为了显示自己有求必应的高深道学,安必道必会虚张声势勉为其难胡乱解释一通,原以为过了也就过了,岂料三罗子是个好学上进,还尊师重教的好儿郎,在道学方面对安必道那可是言听计从,从不曾悖逆一二。
这下好了,一个无心,一个有意,终于酿成老师势成骑虎,学生差点殒命的尴尬局面,还把李伟功这样一个凡事都嗜好按住葫芦扣子儿、不弄个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就誓不罢休的厉害角色牵扯进来了。
安必道一路推车一路想,好几次都愧悔得想拿拳头砸自己的胸腔子,理智提醒他,使不得呀使不得,双手卸力,负重前行的架子车万一失控咋办?爬坡阶段,各方力量当砥砺前行,不得三心二意。村子发展需要这样的精神,此刻推搡架子车更需要这种精神头。
这个时候,稍有差池,李伟功可就是怒火盈天,足以把他烧成猪头。
李伟功“总算是到了”的提醒,对埋头推车的安必道来说也是福音,本不想回应,但毕竟同村为邻相处这么多年,此事之前,两人并无什么宿怨,李伟功高就队长,安必道也是村人口中的智者,不比李伟功在村中一言九鼎,但一言四五鼎或者五言九鼎、六言九鼎应该还是勉强可以的。
两人可谓在村中都是要头有头、要面有面的,此刻大牲口一般协力推拉着架子车,护送口碑并不怎么好的罗洪武的三儿回村,这得多大的情份多大的面儿,才能让二人如此心甘情愿。
数十丈开外,罗洪武肖丽蓉两口子,手掖在袖管里,佝腰缩头,依偎在一起,好像合力端着一个金疙瘩生怕掉地的样子。风歇雪停,他们还是铺排出了一副顶风冒雪举步维艰的不堪样,不紧不慢,始终和前面的李伟功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途中,安必道在后面卖力推车的时候,时不时扭头回望那两口子,看着心里直来气,你们的儿子你们搭把手理所应当,狼筋拉到狗腿上,疲沓地就剩等着烧着吃呢(西北土话,专指懒惰不肯出力之人)!避重就轻也不瞅个时候,大队地里拖后腿,自留地里该是急先锋吧,事关儿子死活,这般偷奸耍滑,遭天谴的货!
安必道瞅着罗洪武两口子,编排着恶毒的咒骂话,怨气矛头则直指李伟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