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很久戚越衍都没再有声音，陆行也没再说话，陆行在黑暗中发了会儿呆，突然抬手去摸戚越衍的脸，先摸到下巴，再往上一点摸到脸颊，陆行的手还想往上的时候戚越衍突然偏了一点头，陆行就停住不敢动了。
陆行数了二十次呼吸，才轻声开口：“戚越衍，你刚才，在浴室的时候，是不是哭了？”
戚越衍没有回答，陆行只能听见黑暗中起伏的呼吸声，陆行又安静了一会儿，一点一点摸到了戚越衍的手，然后小心翼翼地攥在了手心里，很小声地说：“小月亮，我害怕。”
戚越衍问：“你害怕什么？”
陆行指腹在戚越衍手心里蹭了蹭，呆了一会儿才说：“很多。”
“小时候，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，那时候我爸和我妈关系还很好。”顿了下又说，“可能只是表面的和睦，但那时候他们看起来是很好的。我忘了是个什么日子，可能是个节日，也可能不是，那天我爸和我妈带我出去玩，肯定是游乐园还是什么地方，人很多，当时我想要买一个气球，就是路上有人牵着的一大捧的那种，我想要一个，我就跟我妈说了，我妈说让我找我爸，我就去找了我爸，当时我爸在接一个电话，就站在离我妈不到十米的位置，我去说了，我爸看了我一眼让我去找我妈，于是我又跑回去，我妈看了我一眼，有点不耐烦，我当时多小我不记得了，但应该是很小的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，我妈不耐烦地对我说，我只是你妈妈。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，大致意思是去让我找我爸，我就又去了，还是一样，我爸也不耐烦了，说他正在忙，有事找妈妈。”
“那天人真的很多，我来回跑了几趟，不知道是不是跑错了方向，还是被人群冲偏了，我突然就把自己走丢了。我当时很害怕，白天，到处都是人，我找不到我的爸爸妈妈，我忘了问人，也没有人问我，因为我妈跟我说过如果走丢了就在走丢的地方等爸爸妈妈来找我，但我是在他们之间走丢的，我怕他们找不到我，就一直找我走丢的那个地方。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，后来应该是一个工作人员拦下了我，问我是不是走丢了，我妈说过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，也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，于是我没有理他。后来那人也没有办法，然后打了电话可能是联系了其他同事，当时有没有广播我不记得了，反正最后是好多个大人围着我陪我一起等。”
“我当时特别特别害怕，那么多大人围着我，不停地问我问题，还有人不停试图碰我，我特别害怕被坏人抓走，然后像故事里那样被杀掉或者吃掉，或者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找不到爸爸妈妈……我当时想了特别多，把我读过的所有恐怖故事都回忆了一遍，还自己臆想了许多，比如被扔进大海里一直漂啊漂最后变成一只漂流瓶，然后继续一直漂，漂到北极，最后被一只北极熊吃掉，然后我就没有了。”说到这里陆行轻轻笑了下，“我对这个记忆特别深刻是因为，我当时不知道北极熊怎么吃漂流瓶，我想象的是一只熊吃包子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，觉得你特别像包子……特别像我变成的那只漂流瓶。”
“不过，最后他们还是找到我了，那时候周围已经没什么游人了，只有一个工作人员还陪着我，我爸找过来的时候脸是黑的，我妈眼睛是红的，他们当着那个工作人员和我的面打吵了一架，具体什么内容我忘了，但大概就是一些互相指责的话。最后我被领回了家，谁也没有打我，也没有骂我，我妈只说让我反思，我爸什么也没说。”
“我并没有反思出来什么，我当时觉得我最大的错可能是不该要那个气球。不过现在回忆起来，大概就是从那一次开始，我爸妈经常吵架，家里经常充斥着乒乒乓乓和大声指责的声音，后来我爸回家越来越少，家里也越来越安静，中间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很幸福。”
“后来又出了一件事，大概在我爸不回家的半年后吧，我妈离家出走了，什么都没有带，包括我，我当时不知道那是离家出走，我是后来在她和我爸的争吵里听出来的。家里就剩我一个人，还剩一点饭，我一个人呆了两天，白天我觉得我爸妈只是都去忙工作了，晚上我就躺在床上编自己做主角的恐怖故事，有多害怕不记得了，太久远了。”
“不过两天后我妈回来了，灰头土脸的，她没特别说什么，就给我做了一顿饭，看着我吃了，那之后她就是一个很认真负责的母亲，这样形容有点怪，但就是这样的，她会给我做饭，送我上学，会给我开家长会，会在我犯错被叫到学校的时候当众揍我，会招待我带回家的朋友……就是你。”
“她做了一个很合格的母亲，甚至把父亲的责任也担起来了，一度让我忘了她跟我说‘我只是你妈妈’的样子，我当时并不懂那句话的意思，但是她的表情很清楚，我不知道怎么形容，大概就是，我知道我们有最亲密的血缘，但我觉得我离她很遥远，遥远到，我不知道要怎么努力，才能让她牢牢牵住我。”
“然后你来了，我每天跟你在一起，经常会忽略她，有些是故意的，有些不是，后来我搬到你家和你一起住，我妈依然会关心我，会给我做好吃的，在我从每周一次到每月一次回家的时候，她那时候，也还是一个合格的母亲，好像只要我努努力，也可以当作我有一个心爱的朋友，还有一个放心我的母亲在家等我。”
“她通知我我不得不出国的时候，我好像特别不能理解为什么突然这样，又好像可以理解一些。我对她，是义务，是责任，是负担。但当时的我不愿意承认这些，我不想说我明白，我在跟自己较劲，不管因为什么突然消失了，我还是一个曾经拥有很多爱的孩子。”
“我无法形容你对我的意义，小月亮，在遇见你之前，我是一个，不怎么乖的孩子，会打架，会闯祸，会捉弄同学，成绩还很差，有时候我会看到我妈对我有一点失望，偶尔我会害怕，但又有些期待。如今我也说不清我当时的念头，我既害怕她觉得我是个坏孩子，又希望她知道我是个坏孩子。坏孩子不受宠爱是应该的，这样就可以解释我妈对我点到为止的关心和逢场作戏的打骂了。”
“但是你出现了，特别像一团光砸进了我的世界里，虽然知道可能，不是可能，是非常不现实，我很想抓住这团光。我带你回家，又住进你家，我们有了像亲人，甚至超过亲人的亲密关系，而你刚好也愿意，我多幸运。”
“可能我说了这么多你也还是不明白我在怕什么，小月亮，我怕一切可能消失的东西。就像我不知道我爸妈什么时候不相爱了，又是什么时候不爱我了，怕也没有用，那些爱还是消失了。后来有了你，我害怕得更多了，我一开始怕你不接受我，后来你接受了，我又怕你受不了我吵闹、黏人，但是你也接受了，我抱你你接受了，亲你你也接受了，我不知道你对我能接受到什么地步，害怕是与日俱增的，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，直到我发现我喜欢你。”
“你不能接受我喜欢你这件事，会觉得我……不正常这件事，甚至因此收回从前对我所有的好，或者保持若即若离、漂浮不定的‘亲密关系’这件事，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噩梦。我不敢想象你讨厌我的样子……更想象不出，你对我尽朋友的义务是什么样子。”
“不用想也知道，一定是很可怕很可怕的样子。于是我跑了，然后后悔了八年，我想过无数次，也许，这次你还能接受呢？又被不好的想象折断。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回来了，又发生了那么稀里糊涂的事，你再一次没有理由地接受了，我就觉得，好像，还可以试一试。”
“我很贪心的，我不想下注，但是又想赢……但我还是赢了，你又让了我一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