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大虞的制度,朝议三日一次,其余日,一般事宜皆由各部府主官协同属官一齐处理,不能决者,待朝议时候上奏,由文武百官共同商议。但惯例之外也有特殊,若是有紧急事件,必须上报,交由百官决断,可由该府长官敲响长安门左侧的鸣天鼓。大虞建国三百余年,鸣天鼓也不过敲响了两次,一次是外寇突袭,一次是百姓请愿。理由无他,不过是敲响鸣天鼓的代价,不是每一个官员愿意付出的——
这就像是一场豪赌,赌赢了,自然是万事更上一层楼,但是,若是赌输了,却不止是家财散尽那样简单。
在京为官的人,既然成为一部一府的长官,又哪里还需要拿自己本就光明的前途,去赌圣意,去赌那渺不可知的前路?
大理寺彻夜灯火通明,赵明接过荀彻的案卷,仔细读过一遍,确定无错以后,转至偏殿,那里,千疮百孔的杜筠才得了片刻时间休息,此时却已在微黄的烛光下睡着了,赵明站在榻前,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男子,好不容易均匀了呼吸声,有些犹豫,但思考片刻,他还是出声唤醒青年:“杜筠,你再看看,若无错,便签名。”
杜筠猝然从梦中醒来,脸上虽然不显,但心里却慌乱,心说自己怎么就在这里睡着了,待清醒过来,再听赵明复述方才的话以后,接过卷宗细细读过,心道自己终于是遇到可靠的人,心里对赵明最开始的那点不满也消散尽,就要取了毛笔写上自己名字,才略一倾身,就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气,赵明自然注意到这问题,于是说,“不然我帮你写上名,你摁个手印?”杜筠于是在这份卷宗上摁下自己的手印。
赵明卷好卷宗,安抚他:“劳累一日,你快些休息,若有不舒适的,出声叫人,大夫就在厢房。”
杜筠点头,赵明于是就往外走,将要走出时候,杜筠忽然出声,赵明以为他还有什么要补充,转身等他开口,却见那病弱的青年强撑着从床上坐起,朝他恭敬行礼,“大人大恩,筠无以为报,若侥幸能存此命,当为大人肝脑涂地!”
赵明朝他还了一礼,“贤士此言差矣,你我皆是大虞子民,生长于斯,当尽忠于斯,今子诚身为寺卿,为我大虞士子鸣不平,是在其位谋其政者也。”他语气淡淡,但在杜筠听来却是掷地有声,心下惭愧自己的目光短浅,只好喏喏应是,赵明想着时间已然不早,不愿耽搁,就要往外走,待到门口,黢黑的天色里已经隐隐显出一点蓝,他望了一眼天色,停下,最后说了一句,“若贤士此后身登青云,勿忘大虞百姓,如此才算不负阁下之志。”说完,他便去往堂侧的厢房,换好了朝服。等他出门,大理寺的一众属官,都已列队静默站好,赵明不解地看过众人,左首蓄着一把长髯的人拱手,“此举如果行不可,下官等愿从大人。”
赵明面上表情动容,他走下台阶,扶起那人,然后站到两队属官之间,“诸位之心,赵某甚为感动,但是——”他眼光一一扫过,有些人比起上京告官的杜筠也大不了太多,他们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,他朝这些属官拱手,继续说,“今日此举难说前途,纵诸位不虑己身、前程,也还需为大虞的其他百姓着想。”说完,从怀中掏出一枚印信,交到那长髯手中,“若是圣上新任寺卿,便请你转交这印信,否则,就劳你暂代此职。”
毕竟前景不知,这话语给人一种交待遗事的凄怆,那长髯的左逑接过印信,却哽咽不敢说话,怕叫赵明平添一段忧愁。
于是一行人便只好静默地目送赵明坐上那素顶的马车,在马车夫扬鞭,带着人消失在长街尽头之后,左逑才起身,轻声许愿
“愿赵公此行,有惊无险!”
到了长安门,赵明下车,给了马车夫一小块碎银,整理好衣冠,才挺直了腰,往鸣天鼓的方向走去。
三朝未击响的鸣天鼓,在这一个本就不太太平的秋日,终于又发出了声响,敲碎了京都百官的梦境。
近些日子太多事情一并朝着泰安帝挤压过来,原本就不太强健的泰安帝一下病得有些重,纵使喝了太医准备好的安神汤,也不过断断续续睡了两个时辰,张寻伺候着,看泰安帝好不容易又睡下,才靠着床头,打算补补精神,却似乎听到什么声音,小心穿到外间,就要打开门叱骂小内侍,却见一个人慌慌张张从东边跑过来,忍不住端肃了脸上神色,低声斥责,“干什么呢?这么急急躁躁的!皇上才睡下,你就要……”
那侍卫冷不防被人一通叱骂,就要发火,一看是张寻,瞬间把就要出口的污秽言语咽下,换上一副恭敬神色,将事情如实禀告,“张内侍,若不是有急事,卑职哪里会在这时候扰皇上清梦!”
“我方才似乎听见什么声音,可是和这有关?”
“是,那大理寺的赵寺卿,敲响了鸣天鼓!”
听是鸣天鼓,张寻也心知事情紧急,不容耽搁,只是,他皱眉,皇上的身体……正纠结,殿内就穿出一阵紧促的咳嗽,张寻叫那侍卫退下,然后急急往殿内去,“皇上,您——”却看那原以为睡下的泰安帝已经穿好了龙袍,一双眼虽然虚弱,但却一派清明,全不是才醒的样子,就知道方才的对话,皇帝应该是全听到了,也就如实禀告,而后伺候泰安帝戴好冠冕,准备上朝。
在张寻整理天子冠上的旒珠时,沉默许久的泰安帝忽然有些踟躇地开口,“叫张合去晋王府,把萧珩喊来。”张寻手一顿,过了会儿却品出一点什么来,于是便喊了殿外候着的内侍进来伺候皇帝接下来的洗漱,自去寻了张合,交待任务。
百官重又聚在太极门,惊讶地发现原今日就要离京的晋王却依然站立在他平日的位置上,心下生出许多揣测,但是碍于场合,到底没开口,只是沉默地等着跪在中央,格格不入穿着一身隆重礼服的大理寺卿,开口,言明他击鸣天鼓的缘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