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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十年代初,年轻的张光枫不甘心在村里就那样生活下去,于是就带张军号还有十七岁的李二宝出去打工。
那年代打工的人少,活也少,基本都是石灰窑、砖厂之类的又脏又累的简直拼命的活。他们仨干不了,最后辗转到了工地上。虽然工地上的活也很累,至少还能忍受,如果那样干下去,就不会发生后面事情了。他们仨在工地上干了半年多了,那老板迟迟不发工资。那时张光枫看出老板就是“二手”的,空手套白狼,承包的大老板的活,手下的人也是忽悠来的,完工遥遥无期,最后很可能拿不到工资,于是他们仨合计,跟老板摊牌,不把半年工资结了就不干了。最后那“二手”老板到底也没给他们结半年的工资,只给他们部分工资。他们仨拿着那点工资决定再去找别的活干。可他们仨住店吃饭把那点可怜工资都快花光了,也还没有找到合适工作,最后不得已,决定先回家。
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他们到汽车站,准备买票,还没进站,张光枫发现放在一块的钱和他们仨的身份证都被小偷端走了。而后来事情,他们不知该感谢那小偷还是该恨那小偷了。却说他们仨身份分文,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。就在这时,车站广场上有个妇女过来招工,说管吃管住搞养殖,还说不用工作经验,在说出那还可以工资后,他们仨想也不想就答应了——正愁下顿饭没着落呢,有个工作可做,还挑剔什么。那时他们仨感慨天无绝人之路。
可当他们仨被塞进那黑色面包车,一路风驰电掣,说好在本地海边,却很久都不到目的地时,张光枫就意识到事情不妙了。再看车上那几个彪形大汉,才明白他们很可能被骗了。已经上了贼船,他们仨不得不老老实实。不知开了多久,也不知是哪里,他们仨还有其他两个人就被弄到那小岛上去了。张光枫进了那小岛,一看就倒吸了一口凉气。不知哪里的小岛上,筑着高高围墙,岛内二三十人的彪形大汉,而且腰里好像还别着铁家伙!他们仨刚到那天晚上被安排好宿舍了。
再看宿舍,东西凌乱不堪,甚至还有说不上来的气味。旁边屋子女人眼神无精打采,看了看他们,等到那些彪形大汉走后,那女人却没头没脑地说:
“你们最好别住那个屋,刚出了事。”
他们仨再问那女人出了什么事,那女人就躲回屋子了。到晚饭时,他们仨发现这里伙食果然不错,两菜一汤,事已至此,那就只好该吃吃该喝喝。狼吞虎咽吃过后,他们仨才打量起这间屋子。屋子里摆设有些奇怪,有很多女性用品,简单的化妆品、首饰等等。不用说,这里以前肯定是女人住的屋子。为何把他们仨安排到女人宿舍里,还有旁边那屋子女人神经兮兮说那话什么意思,还有那女人脸上似乎还有淡淡伤疤。这里到底是哪里,又怎么回事?无论怎么说,他们仨都觉得反正不是正经地方,因为刚进这里时,那些人就要他们交出身份证和钱包什么的,幸好他们都丢了,那些人还不信,强行搜身直到确认真没有才了事。
疑惑,恐惧,各种情绪,却最后抵不过疲惫。他们仨昏昏沉沉睡去,半夜里不知几点,隔壁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,仔细听,除了尖叫声还有呻吟声甚至求饶声。他们仨越发知道自己应该是进黑工厂了。活的确如宣传那样,不累,伙食也都很好,可就是有一样,只干活没工资,他们被死死看守在岛上。
后来他们仨才知道,那天晚上他们刚到的那间屋子,原本的那女人想偷偷跑出去,跑到半路上被捉回来了,不堪屈打,就在那间屋子里上吊自杀了,刚抬出去。他们跟隔壁女人熟了,那女人才偷偷告诉他们,只要进了这里,别想出去了,除非到死那天。就算死了,恐怕也会被扔进海里,还是出不去。她来这里七年了,就没见到过谁活着出去的。许多想逃出去的男人或女人被抓回来,被暴打折磨,最后生病死去,或者那些反抗激烈的,当场就被那些狼狗活活分尸……
张光枫根据这些天观察,发现隔壁女人说的话一点都没夸张。这小岛上被高墙围住,院子里到处是巡逻,真枪实弹,还有很多辆吉普车,那些狼狗眼睛整天冒着绿光,看人都露出大舌头垂涎得很样子。也就是说,他们仨基本插翅难逃。唯一庆幸地方是,他们仨身为男人,总比那些女人好点,那些被骗进来女人,白天要干活,晚上还要被老板干。这里对她们来说活脱脱就是人间炼狱。
那时张光枫注意到,厂子里有个很特别“工人”,就是那看起来十五六岁孩子,平时很少说话,大家都叫他“瓶子”,不知名字叫“平”,还是因为话少像闷油瓶而被人叫“瓶子”,反正在这里的人都是被骗来的,天南地北口音差别很大,即便说真名也没人在意,毕竟自己死活都顾不上。那孩子话不多,却眼神透着激灵。最开始张光枫总感觉被他监视。那孩子不是被骗进来的工人吧,他还要干活,而且干活很麻利,每天都在岛上,可要说是“工人”吧,又不像其他人那样,一天到晚干活,他高兴了就干会,不高兴可能整天都在岛上玩。后来张光枫才知道其中原因,原来那孩子跟漂亮的女员工何秀锦关系不一般,甚至神秘。
首先何秀锦经常把那孩子叫到她房间,给他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,甚至跟老板出去时,还不忘给他买衣服,似乎关心得很,可平时她又跟他保持应有距离。那时有人传说,她们俩是老乡,更有人说,那孩子是何秀锦儿子,甚至有人说是何秀锦跟老板儿子。但也有人传说,何秀锦被骗进来的时就有了身孕。不管怎样传说,那孩子同样对她是相见不相亲,从来没有喊过何秀锦妈妈。说起何秀锦,她在这工厂地位也很特别,据说是大学生,也是被骗来的,每天却管着那些女员工,同时常伴老板左右,名副其实“秘书”,尤其到晚上。白天时候她看起来很开心,可每到太阳落山,神情又落寞了。有时她房间里还传出哭声或笑声。
那隔壁女人后来偷偷告诉他,这些年,其实也不是没人出去过。她来这些年只见过一个人跑出去了。准确说,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跑出去了。她说,那人是个男人,还是个瘸子,从进来时话就不多,看着很老实,从来都没反抗和怨言,可谁也没想到,就在那月黑天高之夜,那瘸子竟从高墙上翻出去了。所有人都不知,一个瘸子怎么能翻过那高墙去的,最神奇的是,他是怎么躲过那些巡逻,关键是,怎么躲过那些灵敏的狼狗耳朵的!
那瘸子翻墙出去到底被发现了。他倒不是逃跑过程被发现的,而是很意外的被其中一个巡逻的无意中进了他房间被发现空空如也,而暴露的。那个人意识到他跑了后,立刻召集了所有人,除了留下看家的,都拿上机枪上了吉普车,去追那瘸子。那瘸子出去只能靠跑,根据时间和速度,恐怕跑不远。岛上乱了半个晚上,甚至还传来枪声。谁也不知道那瘸子到底跑出去了,还是被那些人乱枪打死了,或被狼狗分吃了。那些人从来一字都不说的。
时间一晃竟过去两年了。张光枫凭借聪明、能干一度成了那些男人的头,甚至成为老板眼中“红人”,有事可以直接跟老板面谈,在岛上也更有自由。老板对他似乎也很“不错”,吃的喝的用的都尽力满足他,只要不过分,都一口答应他要求,很豪爽样子,甚至还跟他说,他也可以跟那些女人“胡来”,比如他隔壁女人,当然也说了几个绝对不可以的女人。老板汪俊川三十多岁,长相板正,甚至儒雅,完全看不出是个混混出身,平时对周围的人竟还很温和样子,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。但不包括晚上,到晚上,他房间里传出娇喘、皮鞭、嬉笑、打骂各种声音,完全换了个人。说起张光枫“待遇”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,暗地里不知被多少人艳羡。
怎么办,难道贪图眼下欢快一辈子就这样下去?眼下欢快都是老板给的,无论怎么“风光”,还是干活,还是没工资,还是没真正人身自由。张光枫想起老婆和女儿敏敏,答案是毋庸置疑的,是否定的,从进来那刻就是。从他进来那刻起,逃走念头就没断过。
他们仨被骗进来,只一块住了一晚上,第二天都被分开了,白天一块干活,晚上却在不同宿舍,又有“宵禁”,平时很难说上话。其他一同进来的人也都如此。不过等到张光枫成了头目后,就时常能跟刘军号和李二宝说上话了。这时他逃走的想法越发强烈了。
两年了,无数个睡不着夜晚,张光枫否决了一个个逃跑计划:趁白天工作时跳海游出去?没被巡逻队的人乱枪打死,恐怕也是累死淹死在海里,这条路不知多少人没走通了;翻墙逃出去?他没传说中那瘸子本事,就算能,刘军号和李二宝也不一定能做到;劫持老板强行出去?他一个人实在没把握能制服老板,而且他们仨除了白天被真枪实弹监着工干活外,剩下时间根本没聚在一起机会,也根本没靠近老板机会……想了又想,想逃出去,先逃出这岛是关键,想逃出这个岛,就只有一条路,那就是不动声色地逃出去。
这两年来,张光枫从其他人叙述和跟老板的人只言片语中,推断出,他们在山东某个临海小岛上,再具体地址就不知道了。这两年,他时不时摸摸巡逻队的那些狼狗,有时甚至还丢给它们点吃的,巡逻队所有狼狗几乎都跟他熟了。两年了,他时时刻刻都在留心,终于发现,岛上高墙除大门能走出去,其实还有一道铁门,就在那杂物间里,很隐秘,平时上了铁锁。不过铁锁已锈迹斑斑,很多年都没打开样子。平时有机会,他就去给那铁锁“松筋骨”,一点一点的。两年了,那铁锁终于到了用手轻轻一掰就掉下来的份上。两年了,他不动声色就为了等。
等一个合适机会。等一个一击而中机会。机会终于来了。